●潘愛英 借來萬般柔情,披在端坐億年之上的螓首蛾眉,如披一身初見,如以孤寂相吻。抹額處欲滴的風露,壓彎朝夕晨昏的清愁。青絲盤結,那一低頭的溫柔,便能掏出紀元前的春秋故事。皴皺的襦裙里,裹進了俗世紅塵的豆蔻年華與天荒地老。草木盤曲在身肢高高舉起日月,霧海攜來星辰,修飾她反復輪回的魂夢。洪荒里的傳奇,《山海經》也記不全,只如石頭一般決絕的等候,直到被路人指認:司春女神。 這四周每一塊石頭都以圓潤的憨態拔沖或葛優躺,都有紛呈的名字。哪怕吐著信子的巨蟒,挺著128米的身姿,也是朝著山外滿面的乖巧。豐腴的七寸抬起興沖沖的欣喜,仿佛剛從洞窟鉆出見到了閉關許久的世間繁華,似乎隨時都會熨平折疊的尾巴,搖頭晃腦到對面的女神那賣一回萌。這巨蟒或許同那白蛇一樣,凡塵仙境,哪一個都放不下。 三清山是大自然的道場,有限的想象力無法腦補十億年前地殼的兜底式噴薄,那些炙熱冷卻后的寂靜。如果說黃山是白月光磨鑄的絕世獨立,三清山則是后羿神箭迸落的鴻蒙金烏。無數孔洞卡在灰色石頭的身體,仿佛無數個年輪,每一個孔洞都裹挾遠古至今的囂塵。抬望玉京、玉虛、玉華三座頂級云峰,如同甲骨文的“山”,凡人的求索依舊在步履中繾綣。 盛夏的飛仙谷壯觀遼闊,巨石列陣。每一扇花崗巖的春天來得都更早,長出比草木更高更快的速度,似牙,似筍,似陶,似笏板,似拔節的骨頭,似初夏的蓮瓣。只是看不清哪一塊是遺落的女媧補天五彩石,哪一塊曾與和氏璧骨肉相連。斧劈的裂隙溢出低矮的青松和灌木在招搖,仿佛墊蛋糕的花邊。瀑布的銀色線條縫補三三兩兩的凹凸嶙峋,融化堅硬肌肉的細膩溫柔。寫實的千里江山很重,虛妄的深淵彼岸很輕,剛與柔,俯與仰,看山已不是山。 雨不知道是從哪個山頭開始拂過開花的榿葉樹,那幽香掀動陽光滑下了發梢。這個季節已經錯過了開在一月前的杜鵑。三清山杜鵑谷如同一襲錦衣,裙裾自游步道的嶺頭朝下鋪開浩渺;如一折贛劇高腔,苦吟滾調吐出纏繞碧落的余音。杜鵑樹綠影團簇,密匝的枝丫上褐色小花籽隱匿了曾經的秘密,謙卑地任憑風雨而沉默。 到三清山不去三清宮是不圓滿的。趕著接近二小時的風雨路,我要和傳說中的大明風云握手。三清天下秀,腳踏江西、浙江、安徽三省。道教發軔于東吳葛玄靈寶派,直至明代,三清山道教規模進入史上最為鼎盛時期,成為江南核心道觀之一。一個時代的反轉神秘便也因這座道教名山,袒露了世人口口相傳的秘密。 海拔高到兩只耳朵似要屏蔽經過的天風云翳。天門嶺下有片幾百平米的谷地,據說是葛玄從孫靈寶派傳承人晉代葛洪的草廬“碧蓬宮”所在。零落在草叢的丹井、丹灶,千年來張著問道之口,仿佛已把道可道種在這漫山遍野。丹爐和丹井的位置,恰在宋時后人建筑三清宮的八卦陰陽魚眼上,這不得不令人稱奇。 小徑斜插,跟著綠樹環繞,不期然就見到刻入巖石的“伏魔上相”神龕,許遜天師手捧笏板端坐在神龕內。作為與葛玄同時代同等級的許天師在這出現,還真是形而上者謂之道。風雨經年流過神像的衣袍、神情,那種慈祥和安靜,似乎生來與過往的眾生很靠近。 鳥鳴空山,瀑布掛在懸崖,松鼠捧著野果在枝丫,葛洪與李尚書避開亂世采藥煉丹的畫面,與儒家歸隱相似,或許道就是人心所向。李尚書為山下德興人士,受葛洪感化后入山悟道,玉華峰仍有當年他們留下的羽化壇和修煉處。 往高處百余米,三清宮的牌坊聳立在一坨巨石之后,歇山式牌坊的裝飾像明代家具一樣簡潔,頂正中的八寶葫蘆為道家的法器之一,出世的乾坤葫里葫外一樣無形。兩頭的翹角似披著綬帶的鯉魚,鱗片閃耀著科舉史中平凡人最直白的理想。三清宮前殿后閣,木石結構,前低后高,厚墻高階,典型的明代建筑風格。殿柱上鐫刻對聯:一統大明祝皇祚于百世千世萬世;三天無極存道氣于玉清上清太清。大明江山與三清山道教巧妙同框。據說此聯出自明代景泰年主持三清山觀務的道長詹碧云之手。 朱元璋“欲興道教”的政策引導,加之明成祖朱棣繼續扶植尊崇,一時間全國興起了建造道教宮觀的浪潮。三清宮殿前有香爐、香亭、牌樓、靈官殿、魁星殿、排云橋、元泉池、惜字亭。殿門楹聯很有禪味:殿開白晝風來掃,門到黃昏云自封。源深流長的儒釋道原本從未分開過,帶著眾生的夢想刻進三清山的肌理,默在一端螭雕、一尊魁星、一座惜字亭的紋脈上。道士、僧侶、儒賢都是殊途同歸人,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唐代信州太守王鑒后人王祜,于景泰年間大規模重建三清山宮觀,并邀請浙江常山道士詹碧云前來協助規劃道教宮觀與附屬建筑。正是這名三清山的近古設計師,留給后人太多遐想。 還記得從前三清山下贛劇班內有一個傳說:建文帝向南逃亡,逆江而上入鄱陽湖,輾轉玉山,一開始隱身于贛劇班,做了生旦凈末丑中最末的丑角。玉山贛劇班每次開班前,便都由他先開筆化妝。久而久之,贛劇古戲班每逢演出,便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演員化妝時要以丑角為尊,必須由丑角先在臉上開筆。 三清山周邊人自古傳聞詹碧云為明太祖朱元璋的孫子建文帝朱允炆。 此刻我就站在詹碧云的墓旁,這個身份像謎一樣的人的葬身處。墓循山而建,前陵后寢,墓后封土與山平。建置規格很高,正中設置了佛教蓮花瓣須彌座,座上神龕內是詹碧云神像,王祜兄弟石像侍立在他身旁。詹碧云戴冠著袍,面目清秀,非道非僧的裝束,很像明朝儒士。墓葬在九龍岡龍首山,共有五層,巧合了“九五至尊”之意。山前一絕壁有書“螣岡”二字,螣就是螣蛇,龍族之一。墓室牌坊石柱內側楹聯“云路迢遙入門盡鞠躬之敬,天顏咫尺登壇皆俯首之恭”,古來被解讀為特有所指。飛仙臺的臺頂由佛教蓮花座和道教八寶葫蘆合成,這些特征符號與南京的明孝陵和鳳陽的明皇陵蓮花座完全一致。 一米高的風雷塔,是智慧的古人用以避雷的神器,塔姿或許在五百年前更為凌厲。塔在印象中似乎只和佛教有關,然而風雷塔坐落于三清宮的玄關門戶處,鎮守曾為道士的王祜墓所在。塔身通體石鑿而成,古樸莊重,典雅大方,把一個鴻篇巨制的明代完美凝聚。 王祜為三清山下引漿村人。引漿除了漢人,大多數是畬民。三百多年前,一批又一批因海禁遷移到三清山下的閩南移民,彈跳著閩南語糅合引漿的客家話、德興官話、開化腔,拉纖一樣帶來面朝大山“愛拼才會贏”的精氣神。山路遇見那些挑山工、抬轎公,我總會充滿敬意地避讓,勤勞能干的他們都有一口閩南方言濃郁的普通話。 乾坤玻璃臺是下山道上的天使之光。同行有浙江、福建文學界的老師,被一覽群嵐、云海飄渺的極致仙境感染,紛紛擺起姿勢拍照留念。老師們欣慰地說,來了三清山幾次,只有這次上了三清宮,了卻了心愿。恍若給我的遺憾補白,可我還是想給說不完的三清山潑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