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知青點的地方有很多,作為一段歷史產物,全國估計不少于千個。但是在德興,只要提起知青點,大家無一例外地把手指向巍峨的大茅山。因為這里有著德興境內海拔最高,也是唯一直接作為地名而保存下來的知青點。
從南溪路口進入梧風洞景區,汽車在連續盤旋無數個180度彎后,翻過第一座山脊,在一處荒無人煙的路旁停了下來。路旁比人還高的茅草叢里,很不起眼地隱藏著通往知青點的路口。
前半程路還是比較輕松的,我們跨過護林人臨時搭的木橋后,沿著崎嶇的山路徑直往上爬,很快就過了第一道埡口。一段較為平坦的林間小道,一條淙淙作響的小溪,一路不斷的說笑聲讓大家覺得這應該是趟輕松的旅行。
但這種輕松很短暫,在翻越第二道山脊時,明顯增加的坡度讓我們氣喘如牛。經過數十年的沖刷,這條曾經是知青們上下山的主要道路已經十分狹窄,被沖出黃砂底基的路讓人一步三跌。幸好是旁邊已經長大的松樹為我們提供借力點,讓我們有驚無險地爬上山脊。翻過這道埡口,就是當年知青開墾的茶葉林,知青點也就到了。這時我看了下時間,離我們下車出發整整一個小時。
看著我的狼狽模樣,帶路的向導對我們的體力表示同情,但口氣中明顯有著揶揄成分。他說,當年知青就是挑著筐,一頭裝著被服,一頭裝著口糧,沿著這條山路一趟一趟地往返。而且當年山中還不通汽車,實際步行的距離遠遠超出我們今天的路程數倍。
“當年這里狗熊和豹子經常出沒,走在這條路上是很不安全的,林場工人和附近村民只要進山,都養成腰間時刻別著柴刀的習慣。”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因為向導腰間系著的木刀鞘中,一把彎頭柴刀正伴隨著他的步伐,在他的屁股上輕輕地拍打出相同的節拍。
這是一塊完全靠人工開墾出來的平整土地,生長著當年知青種下的大片的茶葉樹。因為缺乏打理,如今這片茶林已經完全蔭蔽在各種雜木叢中,成為了一片野生茶樹。也正因為這種野生環境和無與倫比的海拔高度,產生了當地最優質的茶葉。每年春天山下的林場都會組織人上來采摘,制成的茶葉價格昂貴到讓普通人望而卻步,可依然還是有人趨之若鶩。一批當年曾經下放到此的回城老干部最為鐘情這片茶葉,想方設法托人指定購買這種高山茶。這也是知青點一直沒有被完全遺忘的一個重要原因,成為林場人的一份驕傲之處,工人為這個茶葉取了一個地理標志名:知青茶。
茶林的邊緣,一排高大的水杉整齊排列,在海拔近千米的高山之上,水杉細滑的葉片與周圍馬尾松粗糙的扎手感形成鮮明對比,瞬間就讓人看到了這塊高山平地的與眾不同之處。這是知青從外地帶來的品種,它們早已經適應了這里的水土,與高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起茁壯成長,為林下的小生命提供了遮風擋雨的地方。
沿著水杉林一直往前走約兩百米,就真正到了知青居住的地方了。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真實的荒蕪震驚。迎接我們的是湮沒在草叢中的一堆土,曾經在老人口中整齊的石砌排房已經完全坍塌。土堆之上,長滿一些不知名的小雜草灌木。若不是草叢中依稀露出半人高的石砌墻基,還有幾座殘缺的門柱頑強地聳在深冬的暖陽下,估計沒有人能看出,這曾經是幾十位知青居住的房屋。我扒開灌木,繞著這座土石混合的遺址轉了一圈,從一個較為平坦的豁口處爬上一道勉強還能看得出是墻的土堆。有點不敢相信,我就這樣輕易闖進了他們的“家”,就這樣與當年的知青同在。廢墟之下,我費盡心思扒拉了半天,也找不出一絲生活的痕跡。只有掏出手機左移右拍,想把所有的建筑痕跡都收入眼中,可惜的是無數根蓬勃萌發的新樹把一切都隱藏得若隱若現。我干脆坐了下來,想象自己就是一名剛剛開荒回來的知青,正坐在門檻上小憩。再過一會天就黑了,我應該在這間房中點燃一盞煤油燈,寫下一封封家書,沿著小道送到山下的郵局,然后又挑著糧食或日用品,一步一步地回到大山之巔。
冬天的陽光更干凈,把我的身影照印在廢墟之上時,也讓這片山林有了一絲暖意。
在路旁的灌木叢中,幾棵與周圍景致很不協調的植物突然闖入我的眼簾。低矮的植株、闊而細長的葉子仿佛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在我可憐的植物知識庫里對照搜尋一遍后,我暫且把它稱之為劍麻。很明顯,這幾棵劍麻與那些高大的水杉一樣,都是當年知青帶來的產物。他們與所有的孩子一樣,突發奇想,用這些新奇的植物改造這片土地,也為這片土地帶來了新的知識、新的思維和理念。同樣這片土地也包容地將這些新植物留了下來,數十年來與當地土生土長的植被和諧共生。
這時,早已經有了退意的同行伙伴正在茶葉林旁邊的小道上一聲聲地呼喚著我,我從恍惚中回過頭去。就在離開那塊門柱石沒幾步,我還是忍不住回頭,舉起手機拍下了最后一張照片。屏幕中,那個已經快淪落成與山石一個模樣的柱石孤獨、突兀,我慌忙收起手機,想要盡快離開這里。下山時,路過那段最險滑的砂石道,大家都走得非常小心。走在最前面的向導估計是等得有些聊賴,合攏手掌沖著遠山長長地吼了一嗓子,受到傳染的我們也跟著一聲接一聲地喊了起來。一聲比一聲悠長,一聲比一聲更遠。這是一種釋然,也是一聲召喚。只要相信有明天,就還是青春少年,只要理想足夠年輕,一定還會有無數胸懷夢想與抱負的年輕人聽見。今天我們只要喊出曾經的郁悶,大聲喊出他們的名字,在遠方他們就會知道,雖然房屋已經坍塌,痕跡已經抹去,但知青點卻作為一個地名,為這片山頂平原、為他們的青春確定了永恒的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