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楷誠

我不喜歡列車駛入隧道的時刻，漆黑的玻璃，仿佛擦去了一段旅途。

曾有人想過離開這里，站在窗臺前看著外面嘰嘰喳喳的麻雀成群結隊飛翔，掠過矮小的房屋，穿越破舊的街道，不一會兒就消失于遠處橋洞和水面形成的半圓之中，猶如畫上閃過一筆油墨。究竟是那些鳥兒速度太快還是這長方形邊框容納的世界太小，剎那間出現又忽然離開，好像從沒有來過一樣。相機的膠卷定格于此，我反反復復走著同樣的路，布滿塵埃的腳印是種證明。每經過一個地方都是那樣熟悉，熟悉背后，則是乏味。

小時候特別喜歡坐火車，尤其是在車站等待那個龐然大物轟隆隆到來時最為興奮，響亮的汽笛聲帶動著情緒起起伏伏，如同出發前的號角。因為我知道，一節節車廂里承載著期待，通向遠方的軌道鋪滿了未知的旅行。或許我想在記憶的田野里播下新種子，也可能只是對孩童好奇心的另一個詮釋。

時間會改變很多事情。小學寒暑假在當時看來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度過了豐富的一天天，又舍不得玩樂結束，想要挽住光陰，就顯得假期轉瞬即逝了。學校的操場上有一棵香樟樹，它從哪兒來無人知曉，但在校長每次開學典禮的講話中都能聽到“百年香樟”這個名稱，所以自然曉得它是上了年紀的。我沒有認真聽過校長長篇生動的演講，排隊站在升旗臺前那塊操場，只感到擁擠和漫長，而那棵樹也一聲不吭地陪伴我們站著，度過了四季。在我印象中它沒什么變化，任憑天氣隨意來去，它時不時把自己的羽毛飄落下，讓學生們把腳印留在上面。

鐘表從來不提醒我走了多遠，等想起一些事物之時，我才發現只能在腦海中尋找。車輪滾滾，不經意間，列車又跑進了山洞，很長很長，窗外隆隆作響，也不知道久違的天空是否換了顏色。當然，我并不關心錯過了什么樣的風景，更不會像那個幼小的我，充滿期待和疑惑地站在窗戶前，等待著什么。然而那個地方，熟悉的小地方，那個我所停留最久的一片土地卻不由自主印上了故鄉這個名字。我所回到的，所期待的，也變成了最開始的地方。

又是一年冬天，爬上綠蔭相擁的緩坡，寫著“金龍崗”的路牌刷上了漆，沒有沉甸甸的書包與作業，也沒有當初手中便宜又小袋的零食，路兩旁曾經作為常客的我總賴著不走的小賣部大多都迷失了蹤影，倒是開了一些精致漂亮的新店，當然也能依稀感受到以前駐足過的痕跡。不知怎地，這道坡比印象里苗條了許多，也短暫了許多，我刻意放慢腳步，而坡的盡頭就是我曾經的學校。

含著點滴春意的風吹向寒冷的冬天，這個季節也即將逝去了吧。它還在不停灑落一片一片泛黃的翠綠，鋪在地上，軟綿綿卻不失活力。我沒有踩上去，而是從旁邊悄悄繞開，坐在它跟前，這里是學校最中心的區域，也是故鄉記憶里最鮮艷的一幀。風蹭著樹梢，略微駝背的它依然挺拔著，而我感覺自己還是那么渺小，輕輕觸碰它堅實的根，粗壯的枝丫把我包圍，在它那巨大的身影下瞧不見自己的影子，只覺得有些涼颼颼的。黃昏為夜晚留下的那抹紅潤漸漸淡去，光禿禿的樹干變換著顏色，抬頭望向空中，仿佛看到了漫天飛舞的蝴蝶從霞光的殘暉間散開，告別久留的枝頭。我想，看到它永遠是在陽光下的模樣，卻沒有見過它是怎么迎接月亮的，而我，這次仍要匆匆離開，就像很多很多個放學匆忙回家的傍晚。

那一片片落下的，不僅僅是回憶。

迷迷糊糊中，列車穿過了隧道，身邊緊緊挨著行囊，耳機里音樂斷斷續續，沒有規律又不失節奏，那些陌生的城市，在眼前匆匆掠過就被拋向了遠方。天空已然黯淡，深邃中染上一層淡紫色，熙熙攘攘的燈火正逐漸擁抱在一起，歌曲、寧靜與嘈雜交織著，恍惚間，又聽到了熟悉的廣播。

車輪與鐵軌輕輕摩擦，渾濁回應著，而身邊那份緊緊挨著的，是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