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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相牽

2024-06-23 09:20:00  |  來 源:上饒日報  點擊:

龔奇龍

蛇紋石礦醫院劉漢文醫師告訴我父親一個治哮喘的土方子,父親聽后驚喜萬分,虔誠地拿著土方子急沖沖趕回家里。

那年秋末初冬,霜凍來得快,天氣格外寒冷,媽媽的哮喘病犯得厲害,整晚咳嗽,尤其是下半夜,咳嗽的喘息聲與窗外凜冽的寒風匯合在一起,共同為生命抗爭。為了不影響孩子們睡覺,她總是緊緊地將被子捂住嘴,咳嗽聲輕了些,但過后的喘息感覺到可憐的媽媽精疲力盡,仿佛生命將要走到盡頭,讓人異常恐懼,我們都不敢睡,生怕失去什么。

第二天下班,照著土方子,父親帶著我趕緊去了樟樹墩村,挨家挨戶買柚子,時值冬日,柚子不多了,最終在村西一顆柚子樹上,找到幾顆尚存的黃燦燦的柚子,搬來樓梯拿來竹竿將柚子打了下來,挑了四個比較大帶回了家,這是一個療程的用量。

星期日,父親早早去農貿市場買回一個碩大的豬心,吃完午飯,交代我去撿曬干的牛糞。“一定要干的,越干越好。”父親再三叮囑。

落日時分,挎著一筐又大又干的牛糞回到家里,媽媽迎了出來,心疼地幫我擦汗,初冬的落日又大、又圓、又燦,金色的余暉靜靜地瀉灑在群山環繞的礦區,如詩如畫,牛糞中尚未消化的草絲清晰可見,帶著一種獨特的淡淡的清香,父親笑瞇瞇地拿著一塊牛糞掰開聞了聞掂了掂,喃喃地說:“干透了,干透了。”

孩子們找來石頭磚塊在門前很快搭了一個簡易土灶,點燃稻草,再放上一塊塊牛糞,一束火光帶著希望伴著青煙在暮色中裊裊升起。廚房里父親在柚子三分之一處橫切,然后將柚子囊用小刀取出一半,再將放入冰糖的豬心塞進柚子中,蓋上柚子蓋,用細鐵絲將整個柚子扎緊,端端正正地置于牛糞上煨烤,莊重而虔誠。

孩子們圍在土灶四周,你一塊我一塊不停地添加牛糞,這哪里是牛糞啊,分明是媽媽的命啊!媽媽拿出一張小方凳,坐在門前,火苗映照著她,歷經滄桑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可思議的是此時的媽媽竟沒有咳嗽,她仰望星空,看星光閃爍,看流星劃過,嘴里輕輕地哼唱著: 北風那個吹呀,雪花那個飄呀,爹爹那個出門,賣茶葉呀,茶葉那個香呀,換米油呀。聽著她唱自編的小曲,感覺到她想外公了。

媽媽是童養媳,民國時期這一現象普遍存在,這一身份決定了她坎坷的命運和卑微的地位……她的善良與勤勞無與倫比,她的儉樸與慈愛無與倫比。她沒有大智慧,只有賢良淑德。

早年外公在豐城曲江經營一家茶鋪,由于經營被騙,外加戰事不斷,茶鋪被迫轉讓,外公染病不起悲然離世,從此家道中落,于是經媒婆介紹,將媽媽許配給爸爸做童養媳。媽媽一共養育了我們六位兒女,哮喘病是在坐月子時得的。

寒冬酷暑,每當天色朦朧泛光的時候,瘦弱的她推著平車,趕往北采或南采工作面剝離,二人一組將一車車廢石,推到指定的山坳里倒掉,來回幾十趟。在完成定的任務后回家,又接著做飯、喂豬、洗衣、縫補……干不完的家務活,夕陽西下,又推規著平車,用極快的速度趕赴低貨臺,找個好位子,將一車車標礦裝進火車廂,當星光閃爍時她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但凡家中來了客人,她忙著炒菜做飯招待客人,卻從不上桌吃,無論你怎么叫怎么請都無濟于事,“我們女人不好上桌的”,蛇紋石礦有許多家庭婦女都是如此,與生俱來的傳統美德,這也是媽媽做人的行為準則。

“廣秀,你有福氣哦。”

“廣秀,你孩子真孝順啊。”

鄰居的贊譽,打斷了我的回憶,媽媽平靜而羞澀地笑著。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煨烤,金色的柚子變成了黑色,爸爸過來撤下牛糞,戴著手套輕輕地將柚子捧著放到鋪滿報紙的桌上,剪開細鐵絲,輕輕地將柚子蓋掀開,一股冰糖豬心的香味融合著土柚子的酸味在房間里彌漫,一家人圍在桌前望著媽媽,爸爸拿來一個大碗,用大勺子小心翼翼地將豬心裝進碗里,雙手端到媽媽面前,媽媽顫巍巍地接過,望著眼前這位從不把她當童養媳的男人,這位與她篳路藍縷、相濡以沫、含辛茹苦共同撫養六個孩子的父親,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甜甜的淚、輕輕地淌,嘴里不停地說:“一起吃、一起吃喲。”

有這樣一群孩子,媽媽就擁有了整個世界,從此生活就有了盼頭!有了奔頭!

一個療程下來,媽媽的哮喘病有些好轉,咳嗽減輕了許多,但沒有斷根。按照當年的習慣,爸爸帶著我送了一面錦旗給劉漢文大夫,感激之情無以言表。

1997年二哥病逝,中風多年的父親,承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慟,病情日益加重,次年春節過后,我決定將父母接到家里一起生活,便于照顧。即將要離開生活幾十年的蛇紋石礦,我摻扶著父親,步履蹣跚輕輕地離開家,生怕驚醒二代礦山工人苦澀而青春的夢……

開著車繞著蛇紋石礦緩慢地轉了一大圈,學校、醫院、大禮堂、辦公樓、燈光球場、食堂、洗澡堂、機修車間、磷肥廠、低貨臺、老學校、汽車隊、二工區、石棉制品廠、礦粉廠、北采、南采、四連水庫、油庫、地磅房、張風儀紀念碑、高貨臺,我心里明白,這一次離開,再回首將是匆匆過客……

離別的滋味是如此感傷、凄涼, 似有背井離鄉的不舍與惆悵。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讓眼淚流下,因為媽媽已經無法言語,當汽車即將駛出礦區,她再也忍不住泣不成聲,淚流滿面,難以割舍的家啊!父親長嘆一聲:一場夢啊,做了一場夢啊……

由于家住五樓,沒有電梯,媽媽一般不下樓,早晨下樓上班時,媽媽先是送我出門,隨后會準時地站在窗前,目送我騎摩托車馳出醫院家屬小區。她嘮叨:“城里車多,騎車小心哦,小心哦,”下班時,無論多晚她都會準時站在窗前,用喜悅的眼神迎著我回家,早早地將門打開,慈祥地說:“回來啦?累不累啊?冷不冷啊?”有媽媽在,家里便充滿了無限的溫暖與無限的愛。那溫暖暖徹心扉,那愛愛的無私無怨。

2004年4月9日,操勞一輩子的母親在孩子們的陪伴下、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媽媽離世后,每當我上班或下班,走到樓下都會傻傻地站、呆呆地望,抬頭望著五樓家的窗,期盼老人家身影出現,哪怕只是一剎那,多想再看看媽媽如雪的發,慈祥而溫柔的眼,落滿皺紋的臉。

人間有愛,媽媽與我繼續守望相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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