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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按之間,如何理解古人追求的書法之秘

2024-08-17 15:05:00  |  來 源:光明日報  點擊:

文字書寫原本是實用生活行為,我國歷代書家不斷對其進行開掘、塑造,終于使其成為內涵深厚、形式豐富且兼具實用及抒情表現雙重屬性的書法藝術。書法是基于中國傳統藝術特有理念,借助毛筆、宣紙、水墨等媒介,展開富有東方特色視覺美的文字書寫,在世界文字書寫歷史上,作出了最富有創造性的探索。

作為一門藝術,書法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構建了內涵豐富的筆法技術體系。從書法技術規范角度來看,尊崇這些內容則成藝術,不尊崇則喪失藝術品格。我認為,這些筆法以及由此推而廣之形成的“筆墨之道”,其呈現形式雖然是藝術的,但是從內部“動力”機制來看,其實屬于科學。藝術和科學發展至今,既互相聯系,又界限分明:科學通過嚴謹縝密的理性思維探索自然規律,為人類解開世間萬物之謎;藝術通過自由開闊的想象,探索人類精神世界,創作內涵豐富的藝術作品,為人類精神提供滋養??茖W和藝術看起來似乎界限分明、旨趣迥異,并無多少關聯,但在實踐中,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兩者的關系十分密切,在某些方面我們甚至可以說科學就是藝術。

在我國書法史上,曾經流傳過諸多“神授筆法”的奇聞逸事。這些故事因各種心理需要而產生,并隨著時間的推移成為書法史上膾炙人口的傳奇。探索發現這些帶有神秘色彩的“筆法”,甚至成為歷代不少書家的畢生追求。我們這次講座,希望通過對古人書法藝術觀點的科學探究,透過怪力亂神等不實的虛幻,重新分析這些“筆法”傳奇背后的書法規律。

董其昌的“千古不傳”之秘

明代著名書畫家董其昌在其《畫禪室隨筆》中,輯錄了他探索筆法的“開悟札記”四則。

第一則是關于提筆的:

發筆處便要提得筆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傳語。

“發筆處便要提得筆起,不使其自偃”,其中的“偃”意指筆頭下按后彎曲、不能回挺。董其昌講的是書法提筆,為何強調這是“千古不傳語”?“惟筆軟則奇怪生焉”,書法的萬千變化,全賴毛筆揮灑得力。中國傳統毛筆是錐形的,構造特殊,中間為“中柱”,外圍是“副披”,兩者材質不同,功能不同。一般而論,中柱毫穎挺健,是筆的主心,為點線立骨;副披選毫性柔,含墨豐厚,為書寫提供飽滿度。兩者配合得當,加之書者巧妙用力,點線之間就有了“筋骨”“血肉”“筆墨”“氣韻”,書法藝術由此得以立身。古人認為,毛筆的使用是有技術的,此中奧妙盡在把握毛筆自身的彈性,并非拿起筆來隨便劃拉就是書法。董其昌的這段話,就是在強調書法的這一規律。

董其昌強調落筆時的“千古不傳語”,就是強調要捕捉、駕馭毛筆的彈性,并在書寫過程中始終把控它。從現代視角來看,董其昌提出的既是一個書法技術問題,也是一個科學問題。毛筆的彈性是如同幽靈般的存在,它于毛筆運動中產生,會隨著毛筆運動“加速度”而瞬間加強,也會隨著運動停止而消失,書寫者看不見、摸不著,由于相對于人的書寫力量而言毛筆的彈力十分微小,如果書寫者對它的存在沒有自覺意識,很可能在書寫過程中感覺不到。而且,這種彈力還會因為毛筆材質的差別而呈現各種不同——純軟毫弱一些,純硬毫強一些。如果書寫者不能理解、掌控這一層“奧妙”,感覺不到毛筆這種“運動力學”的存在,拿起筆來就橫涂豎抹,那么,即使寫出的字“墨氣淋漓”,但線條可能痿軟,或者墜入古書論里所批評的“怒木強直”,書法境界上已然失之千里。

董其昌應是在書法實踐中覺察到了毛筆彈性規律的奧妙,甚至因此還十分得意,這才稱之為“千古不傳語”。所謂“千古不傳”,可能之一是前代無人言說,可能之二是前人知而不說。如果是第一種可能,就是關于毛筆的彈性駕馭問題,前人并未將其來龍去脈整理清楚;如果是第二種可能,那就是有人存了獨門秘技隱秘不傳之念。在董其昌看來,這是驚天秘訣、天機不可泄露,他是看破玄機、公諸同道第一人。

第二則是關于運筆的:

作書須提得筆起,不可信筆。蓋信筆則其波畫皆無力。提得筆起,則一轉一束處皆有主宰。轉、束二字,書家妙訣也。今人只是筆作主,未嘗運筆。

這是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里第二次強調運筆。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董其昌提出提筆可能出現提不起來的情況。毛筆本身并無多少重量,寫字的時候書寫者時時都提在手中,為何他會強調筆可能提不起來的問題?

此處董其昌講的其實是運筆中書寫者對毛筆彈力的把握和駕馭問題。如果不知運筆訣竅,書寫時就會一個勁兒往下按、一按到底,毛筆整個筆穎部分就起不來,只能橫豎掃掠涂抹,這種運筆,是隨意亂涂,即董其昌所說的“信筆”。書寫者處于“信筆”狀態之下,筆頭抹來抹去無法發揮毛筆彈力,所以才會“波畫皆無力”,點線沒有力量感。董其昌認為書寫者需要“提得筆起”,即按下去時能把控得住,筆能夠“立”在紙和人之間,這時運筆,一轉(筆鋒轉換)一束(收筆),都有一股力量在支撐,這些筆畫、點線才能“皆有主宰”,這是通過運筆讓“有彈力的毛筆”完成書寫——“轉、束二字,書家妙訣也”。有彈力支撐,才談得上運筆;無論寫什么筆畫,運筆都要有開合、起收,有完整的筆路。對于書家來說,這是很重要的?!敖袢酥皇枪P作主,未嘗運筆?!倍洳u說,如果不懂得如何駕馭筆,一味胡涂亂抹,這實際上不是書寫者駕馭筆,而是書寫者被筆“駕馭”了。這一番分析下來,最后董其昌又用“今人只是筆作主”一句話就把與其同時代的其他書法家都否定了,這個打擊面可是夠大的。由此來看,董其昌是認為他發現了一個千年未被揭出的筆法之秘,因此十分自負甚至有點狂傲。

與董其昌對運筆的發現直接聯系的,是第三則:

作書須提得筆起,自為起,自為結,不可信筆。后代人作書皆信筆耳。信筆二字,最當玩味。

這是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第三次強調書法中筆“提得起來”的重要性。他認為,寫字每一筆都要“活”,毛筆必須“提得起來”,在書寫者的駕控中完成書寫,一旦失控,筆頭一壓到底,就變成無彈性涂抹,便成為“信筆涂抹”,點線缺乏質量感。董其昌這里又說了一句過頭話:“后代人作書皆信筆耳?!鼻耙粭l揚言“今人只是筆作主,未嘗運筆”,這一次他把范圍繼續擴大,加入了“后代人”。這個“后代”是從何時何人開始推算?他并未明說,我推測大概是王羲之之后。董其昌批評很多人沒有理解書法的真正奧妙,寫字方法不對,都是“筆使人”,不是“人使筆”?!肮P使人”即書寫者為筆所控,機械順從筆性去書寫。由此推論,歷代書家所推崇的所謂“晉唐筆法”,應是高度自覺地把控毛筆的“運動力學”,優游不迫、瀟灑流落地“寫”出來的。后世修習經典筆法,理解這一點是很關鍵的。

董其昌的這段書論,還有一句值得注意,就是“自為起,自為結”。前面一段說“提得筆起,則一轉一束處皆有主宰”,有“運動”“加速度”提供的彈力在支撐“轉”和“束”?!白詾槠?,自為結”強調的是“運動”中毛筆彈性存在的“自主性”和“客觀性”。這是跟人的感覺有關,但又不完全是人的力量的一種存在。

后世的我們應該如何評估董其昌的這一觀點?我們需要再看一下董其昌的第四段書論:

予學書三十年、悟得書法而不能實證者,在自起、自倒、自收、自束處耳。過此關,即右軍父子亦無奈何也。

這是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第四次對毛筆“書寫運動彈力”問題作出闡述。這一次他講得更加絕對化,聲稱自己學書已三十年,心中已明了其中奧秘,悟得書法秘技,但是卻“不能實證”,也就是沒法當面給人演示出來。他領悟卻無法演示出來的書法秘技,其實就是“毛筆運動彈力”。在董其昌看來,這是毛筆于書寫過程中產生的一股“自主力量”,有其“獨立性”和“能動性”,能“自起、自倒、自收、自束”。在運筆中,書寫者稍微加一點力,它就會彈跳起來,稍微壓一下,它的筆毫便鋪開去,稍加引導,它又能自己聚攏而來,筆尖又歸攏立起。董其昌認為此秘技的價值是,“過此關,即右軍父子亦無奈何也”。一位書家,如果學會了駕馭毛筆的彈性,能夠順著筆性巧妙地加以引導,那么即便是王羲之父子,也拿這樣的高手沒有辦法了。

后世的我們縱觀歷代書論對手和紙之間的分析,董其昌是第一位對隱性的毛筆“運動力學”機制作出如此明確闡述的。他因此而自得之意盡顯,但其實他并非第一位發現者。

褚遂良的“如錐畫沙”與“如印印泥”

唐代書法大家褚遂良,出身名門,其父褚亮是唐太宗智囊團“弘文館十八學士”之一,同為“弘文館十八學士”的虞世南是其摯友,且為初唐書壇巨擘。在唐太宗唐高宗統治時期,褚遂良活躍于政壇,后因反對唐高宗廢后,被唐高宗、武則天一再貶黜,最終客死南荒之地。書法一道,褚遂良幼承家學,得天獨厚。根據杜佑《通典》所載,虞世南去世后宮廷侍書位置一度空缺,唐太宗因此對魏征感嘆道:“虞世南死后,無人可與論書?!蔽赫饔谑窍蛱铺谕扑]說:“褚遂良下筆遒勁,甚得王逸少體。”褚遂良的楷書,出“二王”而細勁婀娜過之,自成一家,世稱“褚體”。關于筆法,他有一段著名論述。事見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這是顏真卿三十多歲時去洛陽向前輩草書大師張旭(張長史)請教筆法時,張旭轉述的:

予傳筆法,得之于老舅陸彥遠,曰:吾昔日學書,雖功深,奈何跡不至于殊妙。后聞褚河南云:“用筆當須知如錐畫沙,如印印泥。”始而不悟,后于江島見沙(平)地靜,令人意悅欲書。乃偶以利鋒畫其勁險之狀,明利媚好。始乃悟用筆如錐畫沙,使其藏鋒,畫乃沉著。當其用鋒,嘗欲使其透過紙背。真草字用筆,悉如畫沙、印泥,則其道至矣,是乃其跡,久之,自然齊古人矣。

張旭生活時代晚于褚遂良近百年,并無親承教澤的機會,不過張旭的學術淵源背景深厚,其外公陸柬之為書法名家,與褚遂良既是同僚,且都曾受業于虞世南門下;陸柬之之子陸彥遠,即張旭的舅舅,也是唐代書法名家,當有機會得褚遂良傳授,因此陸彥遠能將褚遂良的書法口訣傳給張旭,張旭又傳給顏真卿。

經過陸彥遠、張旭傳遞的褚遂良口訣,核心內容有兩點:一是如錐畫沙,使其藏鋒,畫乃沉著;二是當其用鋒,嘗欲使其透過紙背。從張旭的講述來看,褚遂良這套口訣的作用明顯,陸彥遠以此臨池,書法大有改觀;后來顏真卿得此妙訣,書法也日有進境。從這個故事來看,張旭是認可陸彥遠的領悟的,顏真卿亦同。

后人引用“如錐畫沙,如印印泥”,多為照搬此段故事。但是,這段記錄中存在一個明顯的缺漏:根據張旭所述,當初陸彥遠只實踐、解釋了褚遂良的“如錐畫沙”之喻,而對于褚遂良的另一“如印印泥”之喻,這段敘述卻是含糊其詞、一語帶過。

我認為,這段關于褚遂良書法口訣的記錄,其實還有較大的討論空間:河邊沙地,水浸泡過,銳器劃過,點線“勁險”,說明沙地之“實”以及運筆之“澀”,這對書寫者運筆、筆力的提高確有啟發。但是這不是褚遂良要表達的完整意思,甚至重點可能都不在此。褚遂良說的是“如錐畫沙,如印印泥”,這兩個比喻不應拆開理解,我們將其結合在一起進行考察,褚遂良所表達的思想可能并非“實”和“澀”,而是另有所指。

首先,“錐畫沙,印印泥”都是往下按的動作,這是兩句的第一個共同點。這說明兩句所討論的是同一件事,當與“下筆感覺”有關。

其次,常態下的沙堆是軟的,印泥(古代封泥用的紫泥)也是軟的,兩者都有體量、都能承載,但都不是硬物、都有柔性作緩沖,這是兩者的第二個共同點。褚遂良同時采用這兩個“動作”比喻筆法,除了“錐畫沙,印印泥”自然帶有的遲澀感、沉著感,他要表述的重點可能是“軟中有硬”“硬中有軟”“下筆含有一定柔性”“不能一按就全實”之意。陸彥遠以生活中一個偶遇(江島利器劃沙)事件聯想、解釋褚遂良的“如錐畫沙”比喻,并把自己對“如錐畫沙”的理解直接用于詮釋“如印印泥”,這是否失之偏頗?我認為,他可能忽略了褚遂良這兩個“比喻”中都含有的重視行筆時“硬中有軟”的情況。褚遂良以此二喻強調的是要注重行筆中的彈性,這也是一般書寫者不易覺察領悟的。

在此我們聯系之前所述明代董其昌的四段書論,再看唐代褚遂良的這段口訣,我們似可以感覺到,兩位書法家時隔千年從不同角度以不同語言強調的其實是同一件事——把握毛筆運筆的“運動力學”。董其昌用的是“發筆處便要提得筆起”,從“運筆把控方式”角度表述,強調的是書寫者不可一個勁兒下按,那樣運筆會扼殺毛筆自身的彈性。褚遂良則采用“下筆時的手感”來表述同樣的觀點,運筆要像錐子在沙子上劃過、像印章在紫泥上往下扣,下面的感覺是既實又虛、既軟且硬,柔中帶剛、剛中有柔。這種微妙的手感,說的正是運筆中毛筆因運動而產生的“運動彈力感”,它存在于書寫者的手與紙之間,筆穎半虛半實,下按卻不按死,彈起而有把控,給書家提供充足的掌控空間,這樣最有利于錐形毛筆發揮筆性,優游奮斫,創造豐富的點線形式,取得最佳效果。

劉熙載的“提按”論

清代的劉熙載,是中國書法史上為數不多的書法理論大家之一,他的《書概》,對書法史、論、創作、鑒藏,眼光獨到,語言洗練,多有入木三分的論述。

關于筆法,《書概》有兩段文字非常著名,一是:

凡書,要筆筆按,筆筆提,辨按尤當于起筆處,辨提尤當于止筆處。

“提按”是書法最基本的技術。下行為主,是“按”;上行為主,是“提”。書法的所有點線造型,都得靠這兩個基本運筆技術來實現?!疤岚础闭f起來很簡單,做起來不容易,最難的就是要把握好兩者的辯證關系。歷代書論中關于“提按”關系辨析得最精彩的,就是劉熙載前列此段。第一句“凡書,要筆筆按,筆筆提”,寫字的時候,每一筆都有提有按,比如寫一撇,先按后提;寫一捺,先提后逐漸下按。多數筆畫,都是有形體粗細變化的,因此必有提按交替發生。從這個意義上說,是“筆筆提,筆筆按”,這是第一層意思。第二層意思是,當書寫者在提的時候,同時要有“壓住”,不能提飛了;而在按的時候,同時要有“扛著”的意思,不能一路按著直到按趴下,導致筆起不來?!疤帷焙汀鞍础庇兄饔写?,在一個動作中,是彼此互含,不能割裂的。劉熙載由此揭示了“提按”的“互含”關系?!氨姘从犬斢谄鸸P處”“辨提尤當于止筆處”,這是提醒書寫者,下筆時謹防按過頭,收筆時留意勿虛飄。

劉熙載論“提按”的第二段,強調的仍是“提與按”結合起來:

書家于“提”“按”兩字,有相合而無相離。故用筆重處正須飛提,用筆輕處正須實按,始能免墮飄二病。

這是劉熙載論“提按”又一名句,說得更加直白:書寫者應謹記,臨池揮毫下筆時不要簡單用力,需要自我控制?!坝霉P重處正須飛提”,用筆重“以按為主”,但需“按中有提”,如此點線才能渾勁飽滿。當要出鋒的時候,“用筆輕處正須實按”,越是提起,線條變細,越要壓住,保持點線渾厚度,這樣才能避免“墮飄二病”。“墮”就是筆按到底、筆墨板滯,“飄”則是虛浮不實、缺乏力量感。

細考劉熙載強調的“提按”結合,與之前我們介紹的董其昌“提得筆起”,切入角度不同,表述語言不同,實質內容卻有很大交集,尤其是運筆不能簡單用力的觀點。書寫者簡單用力,或一按到底,或一掃而出,都容易滋生筆病。誠如唐人林蘊所言:“殊不知用筆之力,不在于力;用于力,筆死矣?!边\筆既要用力,又要控制,這可能就是處理好“提按”關系的難點所在。劉熙載從更宏觀的角度,闡述了書法運筆的一般規律:所有的運筆,都是“提”和“按”,所有“提”和“按”,都彼此互包互含。在“提中有按”“按中有提”的情況之下,書寫者的手才能保持對運筆的全過程主動控制。我認為,劉熙載是從另一個角度出發,闡述了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中“筆法論”提出的“書法須在運筆中保持運動中的彈力”問題。兩人出發點不同,卻是殊途同歸,目標同為一個:有效控制筆,保持運筆中毛筆的彈性,有效進行創作。由此來看,劉熙載的這兩段書論,可視為董其昌所論“千古不傳”筆法的旁證。

探索書法之秘

唐代藝術史家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嘗言:

夫畫物特忌形貌采章,歷歷具足,甚謹甚細,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于了。

張彥遠所言中國古代畫法,與傳統書法忌運筆太實的觀念可謂相通?!靶蚊膊烧?,歷歷具足,甚謹甚細,而外露巧密”者,“發筆處”“提不起筆”“任其自偃”“信筆”涂抹者,固然不能說這類作品不屬于書法,但確因運筆太實導致不夠自然空靈,存了造作之氣,未能充分發揮毛筆書寫的靈活性。

書法技術水平之高低,體現在點線、體勢的塑造,體現在筆墨、章法的布設,還有精神、氣象的營構等。這些在書法作品中以“藝術圖像”的形式呈現,而在其背后起到支撐作用的,是運筆技術、力學規則和視覺規律。這些技術、規則、規律是多樣的,但又是客觀的。我們通過列舉董其昌、褚遂良、劉熙載等人觀點,分析了歷代書法名家對書法境界的觀點的延續性。我認為,這些觀點雖然關注點在藝術上,但本質上應歸屬書法技術乃至運筆的科學。

書法家探索、創造某種新形式,其實并非憑空創造,他是在努力發現藝術中的科學規律并加以錘煉、總結,最終將其變成視覺藝術作品。書法史上所有的創造,都是對未知規律的探索、發現、總結;今后書法領域的創造,也一定是對未知漢字造型藝術規律的繼續探索、發現、總結。因而書法的技術,表面是藝術,內核是科學;從某種程度上說,可能是“力學”在視覺藝術領域的延伸。基于以上認識,在書法領域,我們理應秉持包容性,接納不同層級書法技術并存的事實,同時積極倡導對更高層級書法技術和境界的追求。

(本文原稿系演講人在中國科學院大學第四屆“藝術與科學之問”國際學術論壇上的發言,經刪節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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