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的第61窟建造時間是晚唐至北宋早期的歸義軍時期,歸義軍首領向中原王朝稱臣,官職世襲,先后經歷張、曹兩個家族的統治。
進入洞窟時,需要經過甬道,甬道兩側各有一幅壁畫,就是《熾盛光佛圖》。畫面C位就是熾盛光佛,坐在華麗的車上,身體放射出耀眼的火焰;外圍簇擁著九曜星神;星神的上方彩云浮動,分布著一群手持笏板、頭戴冠冕、身穿華服的神靈,這就是二十八星宿之神,也叫星官。
還有十二個圓形的圖案穿插其間,這就是“十二星宮”或“十二星座”的形象。甬道的南壁和北壁上的星宮保存得都不全,各有九幅,但是組合起來,十二宮都不缺。
看完這張圖,你應該會有這樣的感受:既熟悉,又陌生。
先說熟悉。這些“星座”圖案,出自千百年前,但是名稱跟我們熟悉的現代版本基本對得上。
再說陌生。“十二星宮”是舶來品,來中國之前先后經歷了古巴比倫、古希臘、古印度的接力。但是,如我們開頭所說,從這幾張圖像里,我們看不出太多的洋味兒,相反,它們“很國潮”“很中式”。
這是怎么回事?
從星座變化,看“刺激擴散”
你肯定注意到了,“十二星座”的早期身影多出現在佛經、佛窟、佛寺中。沒錯,一開始,這種文化現象,正是跟隨佛教一路而來。
相對于“十二星座”,佛教是更大的“舶來品”。所以,我們要想了解“十二星座”的形象之謎,就必須放到佛教傳播的大背景之中。
我們知道,一種文化從原地向外擴散傳播,都要經歷一個過程。有相當一部分文化,尤其是復雜的文化系統,由于各地環(huán)境、習俗的不同,當它進入新領地后,必然面臨“水土不服”的挑戰(zhàn)。
這個時候,為了在當地開花結果,就不得不對原有的內容進行改變,從而獲得當地人的逐漸認同。這種受挫之后改變策略的傳播方式,被稱為“刺激擴散”。
顯然,佛教在中國的傳播,就屬于“刺激擴散”。而“十二星座”作為其中的一個組成元素,也經歷了這種過程。
我們來看幾個例子。
關于“十二星座”最早有確切記載是隋朝《大方等日藏經》,其中就出現了星座的早期命名:水器之神、天魚之神、特羊之神、特牛之神、雙鳥之神、蟹神、獅子之神、天女之神、秤量之神、蝎神。
在這里,你肯定能體會到,這一串名字有一股“異域”的味道。而且,這時候的十二星座的應用,跟運勢占卜都沒有聯系,只是跟十二個月份進行了簡單的對應。
從中我們看得出,從西漢晚期到隋朝,佛教已經傳播了五六百年,但作為外來的“強龍”,在“地頭蛇”面前依然小心翼翼。
唐代引進的佛經《大隨求陀羅尼經》,其宋代印刷刻本中出現了十二星座的圖像。
在這張圖上,有一部分圖像,還保留著外來的模樣,比如“天秤”,是西式的天平;“摩羯”,是鱷魚頭魚身,這是古印度對古希臘“羊頭魚身”改造后的形象。
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到,不少星座的形象“很中國”。比如“雙子宮”,并不是古希臘版的雙胞胎,而是一男一女,穿著打扮是中原人的服飾。再比如“射手宮”,又叫“人馬宮”,用弓箭來表示,這大約就是在翻譯佛經的過程中,中國人對“射手”的一種轉譯。
由此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十二星宮”正在經歷從異域風格到中國風格的過渡。
十二星座從天上來到人間
遼代張世卿墓室穹頂《天文圖》上,其中的“天秤宮”圖案依然是天平,但其他十一個星座幾乎全部是中國人熟悉的畫風:古希臘“人馬宮”(射手宮)中的“人頭馬身”,被演繹為人牽馬。
《天文圖》中“摩羯”頭部不是古希臘的羊,也不是古印度的鱷魚,而是變成了龍頭。這個“龍頭魚身”的造型,是本土化之后的摩羯形象,在遼宋時期,頻繁地出現在各種器物中,其形象被稱為“摩羯紋”。
這個龍頭魚身的“摩羯”,后來又被稱為“魚化龍”,在中華大地上演繹出另一番精彩:
科舉考試,成功上岸,就好比“魚躍龍門”,而“魚化龍”就是魚躍龍門時從魚變成龍的過渡狀態(tài)。你看青花瓷器上的“魚化龍”,就幾乎沒有任何外來文化的影子了。
而莫高窟61窟甬道里的“十二星宮”,從人物形象到畫風,都已經完成了徹底的中國化。
這兩幅圖雖然出自佛窟,但二十八星官的造型其實來自道教,而手持笏板、身著官服的形象,又有儒家文化身影。
熟悉歷史的小伙伴應該知道,佛、道、儒三家從唐代開始,逐漸互相借鑒學習。等到元末明初,甚至出現了“三教合一”的趨勢。提倡“三教合一”的,其中有一個代表人物,就是道教全真派的王重陽。
早期十二星宮主要用在天文歷法之中。無論是佛經、石窟壁畫,還是遼人墓葬中,它總是跟中國傳統的二十八星宿形影不離。
慢慢地,十二星座也開始從天上來到人間,被應用于各種占卜。到了北宋開保七年,也就是974年,留下了一份叫《康遵批命課》的文書,后來被發(fā)現于敦煌的藏經洞。其中有大段文字,將十二星宮和算命結合起來。這些占卜說辭,正是唐宋時期文人大談“摩羯命苦”的理論根據。
古代“十二星座”的流行,基本上是在知識分子的圈子。但是接下來介紹的這件物品,則讓我們看到了這一文化試圖“破圈”的努力。
河北邢臺開元寺里有一口大鐵鐘,是一件金代(南方為南宋)的文物。它外壁一圈,就鐫刻著“十二星宮”。
這一回,“天秤宮”里的天平,變成了中國傳統的桿秤;而“雙子宮”則被刻成日月圖案,這很可能是當時的人將男女形象抽象為“陰陽”,然后又用日和月來代表。
最讓人納悶的是“摩羯宮”:動物的形象沒有了,變成了一塊石碑。思來想去,大概因為“摩羯”又被音譯為“磨碣”,“碣”的意思是石頭。把石頭磨一磨,不就是“石碑”嗎?
跟文人“玩梗”不一樣,這個腦回路,屬于沒什么文化的底層百姓。顯然,鑄造大鐘的工匠,很難一下子搞懂“十二星宮”原來的圖案。
通過以上探索,我們了解到,古代“十二星座”不像“舶來品”的重要原因:一方面是“舶來品”的主動妥協;另一方面,咱們中華文明,有一種偉大的力量,那就是源源不斷地吸納外來文化元素,而且可以做到“為我所用”,最終使其變成自身的一部分。
從宗教到科學,“星座”二進宮
漢代以后,“十二星座”跟隨佛教進入中國,主要還是通過陸地上的“絲綢之路”。但是別忘了,還有一條“海上絲路”。
大約從明晚期開始,傳教士從海上奔向東方。傳播宗教思想的同時,也把西方的天文學知識帶了進來。所以,在明清之際,包括十二星宮在內的星座命名系統被介紹到中國。
就像佛教傳播遇到的挑戰(zhàn)一樣,在一個新的國度,這些科技知識在傳播過程中,也作了妥協:中國古代命名的星宿,還是沿用舊稱;沒有命名的,就翻譯歐洲的星座名來補充完善。
但是,這些天文知識,跟大多數科技發(fā)明一樣,被統治者視為“奇技淫巧”,所以,它們最終封存在宮廷中,沒能出圈。
再到晚清,有識之士開始睜眼看世界。洋務運動、維新變法、開辦新式學校、公派留學等等,這一波潮流中,我們系統地引進了西方的科學著作,“黃道十二宮”以新的面孔進入中國。
維新派人士康有為在他的《諸天講》中,對“十二星宮”名稱做了一次總結修訂。例如將“陰陽”改成了“雙子”,“天女”“雙女”“室女”統一翻譯為“處女”,“寶瓶”改成“水瓶”。至此,十二星宮的名稱基本接近了現在我們熟悉的名字。
從漢至明,“十二星宮”隨佛教,通過絲綢之路傳播;明代至晚清以前,“十二星座”被傳教士通過海上絲路帶入宮廷;近代以來,“十二星座”在內的天文著作被翻譯成中文,以科學知識的面孔進入中國;而現在年輕人閑聊的星座命理,則是改革開放以來,占星作為娛樂文化的一部分經港臺地區(qū)進入內地。
四個時期,時代背景不同,卻擁有共同的傳播邏輯。
第一,十二星座每一次傳播都是以“副產品”的面孔出現,緊抱一條大腿。前兩次,它依附于宗教(佛教、基督教);第三次,它依附于科學(天文學);第四次,它依附于娛樂文化。
第二,作為舶來品的“十二星座”,每一次落地生根,都要經過一次“本土化”改造。
所以,無論是敦煌壁畫里的“十二星宮”,還是今天我們流行的“十二星座”,都是“中體西用”的結果。
文/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