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中國共產黨歷史展覽館發給西南交大的征調展品的公函把3份文件分別命名為:我國第一份基層黨委推動職務科技成果權屬改革的決策文件、我國第一份賦予科研人員職務科技成果所有權的校級改革文件、我國第一份職務科技成果分割確權協議。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加強企業主導的產學研深度融合,強化目標導向,提高科技成果轉化和產業化水平。在十四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深入實施科教興國戰略、人才強國戰略、創新驅動發展戰略,著力提升科技自立自強能力,推動產業轉型升級。
3份文件的背后,是一場突破科技成果轉化體制機制束縛、被譽為科技領域“小崗村試驗”的西南交通大學“職務科技成果權屬混合所有制改革”。
科技成果轉化何以陷入“三輸”困境
1978年冬,安徽省鳳陽縣小溪河鎮小崗村的18位農民按下鮮紅的手印,冒著風險開啟了“分田到戶”的嘗試,也拉開了中國農村改革的序幕。
西南交大的這場改革,何以跟“小崗村試驗”相提并論?且從西南交大電氣工程學院李群湛教授的案例說起。
李群湛團隊潛心研究30余年,發表學術論文近200篇,取得專利300多項,形成了新一代干線鐵路牽引供電系統和城軌交流供電系統的技術體系框架。團隊研制了世界首套同相供電裝置,解決了長期影響干線鐵路安全、高效運行的電分相、電能質量問題。在我國軌道交通大發展的背景下,這項成果具有廣闊的市場前景。
2011年9月,李群湛團隊開始推動這項技術成果的轉化,試圖通過牽引供電技術全產業鏈的創新升級,解決“卡脖子”關鍵元器件國產化替代問題。不過,這個過程走得異常艱難。
由于上述核心技術屬于職務發明,所有權屬于學校,李群湛團隊無法直接利用這些專利技術與社會資本洽談合作。而合作方也擔心因產權不明晰引發糾紛,甚至導致大量資金投入“打水漂”,遲遲不敢投資。
這樣的案例還有不少。西南交大土木工程學院楊其新教授團隊的一項成果,是用于隧道及地下工程的噴膜防水材料,取得了多項專利。一家企業希望學校作價入股,對此進行成果轉化。由于是職務科技成果,專利權屬于學校,因此股權也只能給學校,而給教授團隊的獎勵審批程序十分復雜。這事兒擱置了五六年,成果還是停留在“紙面”上,未能實現轉化。
西南交大“以工見長”,特別是在軌道交通領域,產生了眾多科技成果。但和中國眾多科研院所一樣,很長一段時間里,很多科技成果躺在“書架”上,難以走上“貨架”。
作為西南交大國家大學科技園董事長,康凱寧曾把科技成果轉化困境形容為“三輸”局面:教授拿不走股權,學校干不成科技成果轉化,政府得不到科技型企業。他總結認為,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在于存在“三道關隘”:一是“先轉化、后獎勵”帶來的收益不確定性導致科研人員“不愿轉”;二是擔心定價造成的國有資產流失導致各級管理干部“不敢轉”;三是科技成果技術成熟度低造成高校院所“沒有成熟成果可轉”。
在對諸多成果轉化案例進行深入分析后,康凱寧認為,要從制度層面打破“不愿轉”“不敢轉”的局面,進而破解“沒有成熟成果可轉”的難題。西南交大由此拉開了“職務科技成果權屬混合所有制改革”的序幕。
領導們簽字的手不再哆嗦了
2016年1月,西南交大出臺《西南交通大學專利管理規定》,將科技成果“先轉化、后獎勵”改為“先確權、后轉化”。該規定提出,學校與職務發明人就專利權的歸屬和申請專利的權利簽訂獎勵協議,規定或約定按3∶7的比例共享專利權。
這是一個重大突破,使得科研人員從一開始就和所在單位共享了成果的所有權,突破了科研人員“不愿轉”的關隘,一批長期得不到轉化的職務科技成果迅速進入轉化階段。
就像安徽小崗村解放了農村生產力一樣,西南交大的這次改革調動了教授們的積極性。上述規定出臺的第二天,就有教授到大學科技園辦理專利權人變更手續。李群湛團隊和學校也陸續完成了70多項職務發明知識產權的分割確權。
此舉也消除了合作企業的顧慮,一系列轉化成果在京滬高鐵、成昆鐵路、廣州地鐵等項目中實現了工程化應用,創造了數十億元產值,節支降耗近百億元。
在央視的報道中,這一破冰之舉被形容為“小崗村試驗”。研究出臺上述規定的西南交大第十四屆黨委第24次常委(擴大)會議的紀要,以“我國第一份基層黨委推動職務科技成果權屬改革的決策文件”為名,收藏在了中國共產黨歷史展覽館。
為突破“不敢轉”的第二道關隘,西南交大開始探索“職務科技成果非資產化管理”改革。2016年11月,西南交大出臺《西南交通大學無形資產管理辦法》,規定校內職務科技成果不再納入國有無形資產管理清單,而由學校科研管理部門作為成果管理。
把職務科技成果納入國有資產管理,在轉化過程中會面臨風險,教授們、領導們可能就“不敢轉”了。有專家開玩笑形容,這時領導們會有“簽字哆嗦癥”。
西南交大國家大學科技園孵化中心主任劉安玲解釋說,轉化過程中如果成果定價低了,有可能觸碰到國有資產流失的“高壓電網”;成果定價高了,無人問津,則會觸碰成果轉化率低的“低壓電網”。
按照西南交大新的無形資產管理辦法,科技成果作價入股不再需要校長辦公會和黨委常委會審議通過,完全由學校相關部門和大學科技園按市場規則辦理。這又是一個破冰之舉,康凱寧說,這大大降低了技術要素進入市場的交易成本,提高了成果轉化效率。
2021年1月,西南交大材料科學與工程學院楊維清教授團隊“高比能超級電容器關鍵材料與器件制備工藝系列技術”所涉及的9項職務發明,按照學校和科研團隊3∶7的比例完成知識產權分割確權后,以1388.58萬元的估值作價入股四川一家公司。
其中,學校30%知識產權由該公司出資416.574萬元購買。整個轉化過程無需上報學校國資處、校長辦公會和黨委常委會審批,根據《西南交通大學無形資產管理辦法》的規定,只需在科研院網站上完成公示。目前,該項目正處于中試研發階段。
不需要學校領導們簽字了,也就不存在“簽字哆嗦癥”了。令康凱寧感到欣慰的是,7年多來,西南交大科技成果轉化過程中,沒有接到任何國有資產流失方面的舉報。
如果不改革,這些成果可能還在實驗室里“躺著”
在突破了“不愿轉”“不敢轉”的制度瓶頸后,西南交大迎來了成果轉化的短期“井噴”。據不完全統計,《西南交通大學專利管理規定》出臺后,全校當年有128個項目進入成果轉化階段。
國內一些高校和地方乃至國家層面,紛紛效仿或推廣西南交大的科技“小崗村”改革經驗。
2021年6月,四川省“科創十條”提出,支持中央在川和省屬高校、院所等科研事業單位開展職務科技成果轉化前非資產化管理試點,試點單位職務科技成果轉化前不納入國有資產管理,推動職務科技成果退出或部分退出國有資產管理清單。
2021年10月印發的《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建設規劃綱要》提出,深入推進職務科技成果所有權或長期使用權改革試點,探索高校和科研院所職務科技成果國有資產管理新模式。
劉安玲表示,難以用數據對比來說明西南交大科技“小崗村”改革的效果,但她說:“如果不推行這些改革舉措,那么這些成果可能還在實驗室里‘躺著’?!?/p>
“但后來成果轉化的增長數量越來越少。”劉安玲說,第二年增加到181個,第三年增長到206個,到現在成果轉化的總數是260多個。
劉安玲分析說,能轉化的成果都是技術成熟度高的,而更多成果的技術成熟度尚未達到轉化標準,特別是一些中青年教師的成果,還是“青果子”,他們缺少中試、孵化資源,以實現成果的最終轉化。
面對“沒有成熟成果可轉”的新問題,西南交大開啟了新的探索。學校與成都市雙流區政府合作成立一家公司,探索“先中試,后孵化”模式,地方政府提供中試資金,中試成功后在當地成立公司。
該公司利用各級政府提供的科技資金,招聘了產品經理和研發工程師50多人,對學校7項實驗室成果進行中試研發。經過幾年的努力,目前已有兩個項目取得成功,4個項目失敗,1個項目還在進行中。據了解,兩個成功的中試項目將在雙流區落地,目前已取得銷售收入7500余萬元。劉安玲說,這是地方政府發現和培育科技型企業、推動高質量發展的有效路徑。
“先中試、后孵化”的實踐效果引起了四川省的關注。2022年1月,四川省跨高校院所新型中試研發平臺在西南交大揭牌,現已有26家高校院所的42個項目進入中試項目庫。
康凱寧期待,這一公司化運作的中試研發平臺能成為創新聯合體的高效實施方案。他也坦言,要取得實效,還需要從高校院所走向更大的范圍,在地方政府、國有企業等層面推動“職務科技成果權屬混合所有制”的觀念普及和制度化實施,進而讓科技成果轉化走上快車道。
(記者 王鑫昕 通訊員 許金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