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成軍
小河是家鄉的河。我移居縣城已二十多年,不能常常看到家鄉的小河了,但它常常出現在我夢里。
老家是個開門見山的地方。遠遠近近的山,近的清晰,遠的迷蒙,或柔順地匍匐著,或偉岸地矗立著,一年四季都披著蒼翠黢黑的外衣。站在老家的大門口,向遠處望,連綿如屏的遠山環繞在視野里。雨季晴朗的日子,望見自上而下掛著一帶銀練似的山澗水,上端和下端都隱在迷蒙的黛色里;聽不到水的喧嘩,看不見水的飛瀉,只是一段高掛的銀練。這銀練從天而降,穿云破霧,曲曲折折,一路奔流過門前,成了家鄉的小河。
河水清清的,在卵石上跳躍奔跑,變換著曲調向東而去。
童年時代,家門前,小河沒有橋,每隔半米排一溜大石塊,水從石間流過,人踏石來往。漲大水時,石塊淹了,便要繞上游二百米處的石拱橋來往。我大約五歲時,有一天,母親在河那邊耘田,我踏過石塊去找母親,一腳踩空,額頭磕在石頭上,血流出來了,十分疼痛,驚恐大哭,從褲袋里摸出一張紙壓在傷處,走上河堤。母親看見了,慌忙跑來,焦急而心疼地抱起了我。至今,額上還有一脈隱隱的疤痕。這是小河留在我額上的一次疼痛的印記,但更多的是歡樂的印記,深深地留在腦海里。
我不知道那時小河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的魚。每年春夏,下過幾場大雨,嘩嘩地漲起大水,不可計數的魚從五里外的玉琊溪里洄游上來,有鯽魚、鰷魚、鲇魚、黃顙魚等等。天放晴數日,渾黃的大水漸漸退了,清了,哥哥便要安置魚梁捕魚。在稍有坡度的河床處,用河里的卵石壘起斜斜的石堰,左右各一條,石堰開口大,含了河水,漸漸收縮成一米多的小口子。在小口處豎一塊木板,木板壓住用竹片密密編成的稱為魚梁的竹器上,水從木板上沿泄下,泄在魚梁上,然后從竹片細小的空隙間流走,大魚小魚便濾在梁上了。梁上圍了弧形的小樹枝和帶刺的荊棘做成的窩,魚在梁上跳一會,便不跳了,乖乖地躺著,嘴一張一合,還能吸到一些水呢。
小河每隔一段距離,就有魚梁,村莊里每家都要安的。各家小伙伴們約在一起,興致勃勃地逐一去看誰家的梁上魚多。
不多時,每人的籃子里都裝著各種各樣的魚。小伙伴們便坐在河堤上玩耍,用小石子向河里擲,看誰擲得遠。河兩岸是田野,金黃的油菜花一眼望不到邊。碧綠的紫云英盛開著粉紅的花。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初夏,河堤上滿是狗牙草(垂盆草),嬌嫩的莖上長著精致肥厚的齒粒狀葉兒,莖端開著菊黃的五角星形的花。金櫻子的枝條長滿尖利的棘,一叢一叢,開滿雪白的花,花中有金黃的蕊,蝴蝶在花上翩翩地飛,有時細細的腳落在花蕊上,翅膀一開一合。河堤上高大的烏桕樹上,喜鵲夫婦忙著銜來一根根樹枝筑著大大的巢;拍拍翅膀,嘰嘰喳喳地叫一會,又飛走了……
小伙伴們玩一會,又去梁里撿魚。魚裝多了,便各自提著籃子回家。
有一次,在一條石堰下方,由于石堰攔截了河水,一條二尺左右長的魚不能上游了,滯留在淺水里。這條魚我從沒見過,魚身上有花斑。我的心咚咚地跳,用了好大的勁把它抓捕上岸。回到家,父母說是烏鱧,很兇,會吃小魚的。
夜里,有時也去巡梁的。哥哥握著手電筒,光微弱,我跟在后面,在河堤上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蛙聲如潮,螢火蟲忽閃忽閃地飛。手電一照,梁里是白花花的魚。清早撿魚,間隔的時間長,梁里的魚最多,常常壓彎了竹片。
石拱橋上方,有一攔水壩,蓄滿了清清的水,成群的白鰷魚游來游去。我大約十三歲時,一天買了魚鉤,用蒼蠅、蚯蚓當餌料,垂下魚鉤,魚簇擁搶食,我不停地鉤上魚來。后來餌料用完,試著垂下空鉤,魚照樣搶吞,也不停地把魚提上來。
那時魚太多,吃不完,母親便拿到鎮上去賣;也熏烘魚干,留著慢慢吃。
小河里的水大都淺淺的,可以看見水里的砂和卵石;也有水潭,也不深,一米多些。夏季的中午,父母午睡了,隔壁的阿明約我去游泳。他在遠處招招手,不敢叫嚷,只是用雙手比劃著游水的姿勢。我會意,兩人便偷偷地去了小河,找一個適合游水地方,脫得精光,狗刨、仰泳、鉆水……盡情玩一個多小時,暢快極了。估計父母午睡快醒了,便悄悄溜回家。
秋天小河里的水不多,河灘里長滿豐茂的蓼草,綠油油的,成了綠絨絨的河;過了一段時間,蓼花開了,挨挨擠擠,淺紅的,粉白的,便是嬌花的河了。我已十三四歲了。把牛放牧在河灘上,手里捧一本書專注地看著;間或抬頭看一下牛,牛也專注地吃著草,長尾巴一下晃到這邊一下晃到那邊。這滿河灘的綠草,這綠草上繁星似的花兒,真是美啊!
村民們在河灘邊的堤下掘了一口方方的井,水清可見底。我十六七歲了。每天清早起床,便要去挑水。肩上橫著兩頭垂掛著鐵鉤的扁擔,鐵鉤上掛著水桶,晃晃悠悠地走著。來到小河,走到井邊,兩只水桶先后按入井,灌滿水提上來。挑上肩,邁開步,謹慎地協調著不讓水晃蕩灑漏的步速步態。遇上同是挑水的鄰居,一個微笑,一聲招呼。與鄉村早晨清新空氣一樣的清爽的村居生活開始了。
后來,我外出求學了,定居縣城了。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如今,夜里有夢,夢里有家鄉的小河。